待在臺北數年,仍然一事無成,顛倒日夜,遠離夢想。在今天天亮以前,必須檢討。
開始想:世間如此多罪孽因何滋生繁多?真的必須得硬湊出一個原因的話,聽說過最邪惡的犯罪都是因為無聊。是,因為太無聊了,所以犯罪。罪嗎?是不是都說活著便是一種修行或人本就帶著原罪而活嗎。罪的報應若是死,死又是離苦得樂,若是這樣,任憑誰不是罪人?一個只有罪人的地方,人不會自相殘殺,人只想殺時間。
只有罪人的天堂在此被稱之為天堂嗎?只有罪人的地獄便能成為真正的地獄嗎?
我們還在檢討中。
最有趣的事情是:在結束後,還會分作善與惡之地。騙誰呢,誰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抵達天堂喝葡萄酒嗎?即使什麼也沒做,那秤量靈魂重量的天秤本身就是刑具了吧,遑論此生誰可救苦救難成聖上人。撇除自己,善良的人真的存在嗎?臺北是一個毫無懸念的地獄。濕熱或濕冷,隨便,每個異鄉遊子痛恨的臺北形象,要如何被歌頌,要如何被懷念,或者思考,為什麼我要居住在這座令人痛恨的城市?
一個生活在鄉下同志沙漠的青少年,一開始臺北讓人感覺是座綠洲,有時卻也會不小心看透這一切是海市蜃樓。生活是真實的也是假的,真假之中,會鼓勵你去體會這樣所謂的真實,接著又一次,又一次的落空。幻夢終成空,空生百般夢。如此這般的地獄,是得被看著才能成為地獄的一生,被觀看的自己也清楚意識著觀看自己的自己。
你回望臺北一生,彷彿只有一個禮拜,也在不知不覺,你待在臺北七年。
第一年有勇氣,但沒有生存能力,一個男孩可以靠什麼維生呢?總是會有辦法的。你當然認為是故鄉離你而去,所以你來到臺北時,你只能練習將臺北當作是你的故鄉,否則你就是個孤兒,你擅長這件事情,你可以造出這假的故鄉。
但沒多久,那失落被拋諸腦後了:臺北慾望橫流,和你同類滿街的多,那些哭喪的臉尋歡作樂的人啊,何時你加入了他們的行列?你體會到這種快樂,人被物化的快感,符合價值觀被美學抽插的興奮,高潮,你就像是那些刻板描繪臺北的人們。你的精子只知道往前,停在不會長大的衛生紙被垃圾桶、有時在一間若無其事的健身房,被遺忘的暗房與公廁,一個午夜角落聚集的公園,一處無人海灘,你說,我喜歡這樣的臺北。
你思考,為什麼把自己當成一個物品來對待,讓你幸福?
每當你不覺得自己像是個人,你便能感受到,世界上沒有那樣一個空間,有一個人他永遠凝視著,你,但你不回應他,永遠。因為你總是看著另外那個你。
第二年,你想通了。你開始打發時間。在每個能夠性愛的地點,每張看過數百次的模糊臉孔,每個房間,沒有例外,發洩,去愛或不去愛,射了、得到了、失去了、認識了、不認識了、記得和不記得了、做過和沒做過了。迷路了,雖然出發前你就知道,這裡無路可出,卻依然會提醒你時間正流逝。累了、病了、老了、沒有感覺了,腿都要癱了,坐著,等著,還有什麼事情將會發生,時間要結束了。
第三年讓你不耐煩,難道最後一切如此老派,難道這城市就只能談性談愛嗎?彷彿沒愛過任何人:你使出渾身解數,偶爾曇花一鴻,可大部分就如同所有經典愛情故事招數:交錯、相遇、結合、離去,最後無聊。殺了時間以後,你開始無休無眠無日無夜,無聲無息,無有恐怖,無罣礙故,遠離顛倒夢想,究竟涅槃,身體在研究之下像是敲了會響的殼,如同你的愛一般。
你的情感成為了無邊無際的空,看不見就無謂藏,但你仍然覺得恥。即便是如此,你仍然希望有雙手,會在西門町拉著自己,去買廉價的帽子,在Y區地下街吃著冰淇淋也就很開心的生活,笑的那麼人性,你沒有放棄那樣的生活,或者說,你知道,當你鬆開手上這些幻想填滿的氣球,這些幻想便會離你而去。
四年。你明白了你的可悲之處。可悲在於自己當然是個人,是有恐怖,有夢會想,有貪嗔癡,有對愛的渴望,害怕孤獨,害怕沒有人愛自己的血肉之軀。你仍然流連在那些溫泉會館或不可告人的健身房,你在這之中想找的人,是一個會拉著你的手,把夜市裡的彩票湊齊換成獎品的一個人,是一個不同於自己,還有能力去想像愛的可能的一個人。
五年,深淵。你已不再擁有回去的地方,當你離開這裡,臺北就是你該回來的地方。抵達深淵那生中之苦。抵達時,為了自己存在,你造天地,淵面黑暗,你巨如神話華胥氏,臺北裝滿了水像是你一面鏡子,湊近一瞧,水面上留下是你的髮絲,你才知道你的模樣,水面倒映你那張依然天真又疲憊的臉,自己到底身處何處,這般強弩之末的想法,立刻將一切撕心裂肺般的毀滅,重新排列組合,你還是回到了這個提供洩慾的房門,你推開門、推開人群,你好想回家。你喜歡的樂團的歌敘述一張張被海淹沒的嘴,與失望的人紅了眼眶。
無論如何,都會有一個人仍在遠方凝視著你,這才發現你們如此的相像。
他的模樣,毋論再怎麼清晰的鏡頭,或甚至是,在現場發生,註定是模糊的。他早已不屬於你,那燥熱午夜幽暗的橋墩角落,台北車站,好想找到那個人,即便必須放棄但依然任憑徒勞,畢竟早就已經忘記他的樣子,你終究是記得,在臺北,遇見了這樣的一個人,發生了一件事情,而已。
你和他這麼近,近到只看得見彼此無聊的細節,無聊。無聊的時候,就只是等待時間流過。
或者就只是你們沒有緣份而已,像是提醒,這天是重要的禮拜六,秋水望穿,那面容模糊的人,與一長者,在父親節當天的三溫暖相遇,你心想,今日淪落此處,理當是與父無緣,若是不想無聊,與其寂寞不如圖皆大歡喜,不就也是為了滿足你有被渴望的需求,你不知日月,不明白節制,如獸失控,越要越多。意識到你炙熱,任你試探任你誘拐、任你掌管一切,該對什麼有所反應,眼看、耳聽、力氣、重心。房間裡的你,覺得自己是個人。房間以外的你看來,你是精緻的模型,沒有善惡或評價,只是物件,沒有感覺,不用思考,能無視自己的殘缺不全。
中年危機解除,他盥洗,戴上比你年紀還大的錶,有鐵門遙控器的車鑰匙,你又在妄想,這樣的一個中年男子怎麼可能如你一般?你就繼續意淫他的家,有一群人在那之後開飯。他準備離你而去,眼神閃躲,可你們才剛如此親密。他穿衣服,經過你身邊塞紙鈔到你手裡。
「沒別的意思」,邊穿上細語「省著花,臺北生活不容易,記得要跟爸爸說父親節快樂。」
好久沒聽到叮嚀的聲音。
論孤獨死,像是有個洞得填,孓然一身的你只能用身體先搪塞那兒,水位升起,無法自拔,自己溺死在自己的世界,那麼平靜,從此不再害怕寂寞與陪伴,相逢與分開,生與死,性與愛,記得不記得你或他或我或你。第七天如此令人疲憊,你想知道,這城市讓你死著活,活到安息日,你活著,再感受一次死。死後,哪裡可以回去,是這座城市冬冷夏熱的頂樓加蓋,是都市更新的目標之一,明天會是星期一嗎?那麼我這死透的身軀,也許就可以在安息之後,再一次的感受孤寂。
如此的美麗,又如此哀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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